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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羌塘無情》:巴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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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公路青海省格爾木—玉珠峰段道路兩側,荒涼戈壁與灰黃的草原交替,時不時能看到運送物資進藏的軍車列隊而行。雲層厚重,前路廣闊蒼茫,土黃色的荒原兩側是巍巍連綿的雪山,巨大的冰舌自終年白雪皚皚的山頂直瀉而下,遙遙鋪開成銀杏葉狀,望著近,實則遠。

幾輛越野車沿著波浪般起伏的公路勻速前進,其中一輛紅色牧馬人格外紮眼,車後的黑色隊旗被風吹得幾乎看不清形狀。途徑一處,藍色路牌高高佇立,從上到下分別用藏文、漢字和英文表達同一個地名——昆侖山口。

車隊繼續往前,海拔一路攀升,望不見盡頭的公路像延伸到天上去似的。幾輛越野沿著公路直行,你超我,我超你,好像在暗暗較勁。

忽然,一輛白色豐田霸道從後方快速超車,經過紅色牧馬人時還按了好幾下喇叭,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怎麽的,不顧高原勁風,降下車窗,小拇指往下比一比,吹了個長長的口哨,車內一陣哄笑。

“他娘的,進青海之後,那兩輛車就一直跟在我們屁股後頭。”

“牧馬人這種硬派越野就不該有紅色。”

“哪來的娘炮?”

“哈哈哈哈!!!”

調侃哄笑聲極大,隔著幾輛車都能聽見。紅色牧馬人忽然加速反超過去,堵著前路不說,還別了霸道車隊的領頭車幾次。

“操!!”霸道車司機一拍方向盤,正要追趕,只見牧馬人一個剎車,他也急忙猛踩剎住。牧馬人斜斜地停在他車頭前方,車窗緩緩降下一半,從裏頭伸出一只手,纖長的中指高高豎起以示羞辱,酒紅色指甲油十分醒目。

“臭娘們,我幹……”霸道司機一句臟話未完全飆出口,對講機沙沙響起,後一輛車的司機明顯剛剛看清牧馬人車尾旗幟上的圖騰,勸告道:“算了生哥!那個可能是巴爺。”

韓達生一怔,餘怒未平卻也只能咽下——出門在外,不怕事但也別惹事。

兩輛越野車照常繼續前進,霸道車隊依舊飛速超車,但再無半點挑釁意味。

到南坡大本營時,天空放晴,高海拔地區湛藍的天空和純白的雲朵美如油畫,玉珠峰南坡登山線路清晰地呈現在每個人眼前,山頂白得炫目,不需要任何相機濾鏡,隨手一拍就是一幅出色相片。

巴雲野對5000多米的海拔習以為常,下車後搓搓手,將沖鋒衣的拉鏈又往上拉了一些,倚在車門旁,撒一把小餅幹出去,一種被稱為鼠兔的小動物紛紛小跑著撿食。

與巴雲野同來的越野車司機綽號叫河馬,本名馬河,三十六七歲,身量不高,棕黑的膚色配上一雙虎虎生威的大眼,看著精悍地很。

他一下車就忙著拍小視頻,按理說,他那在歷次的凈網行動中茍且偷生的ID“火雞味鍋巴”應該能獨霸網紅界一隅,可惜他不知是審美有問題還是手機有問題,任何美景都能被他拍出一種批判現實主義的慘淡肅殺意味。巴雲野曾在瀏覽完他的抖音賬號後鄭重地問過他,你是不是學過刑事照相技術?

隨車而來的幾個登山發燒友四散開來,談論著攀登玉珠峰的事。因為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且之前登過好幾座雪山,他們沒有加入這裏的商業登山隊。

剛才對巴雲野有所得罪的韓達生躊躇著走近,端著一個一次性杯子,裏頭熱氣騰騰。他強打笑顏,“呃……巴爺?嘿嘿,剛不好意思啊——我高反,低血糖。這兒有熱可可,您喝點?”

巴雲野將目光從登山客們身上收回,偏頭看了他一眼,明知他說的都是屁話,還是拉下遮住半張臉的迷彩魔術頭巾,慢慢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

韓達生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作為西部越野車隊一員,多少聽說過雄鷹俱樂部“巴爺”的名號,但這是第一次得見真容。

美得硬朗。

她的輪廓比一般女人更鮮明些,似乎不是純漢族的血統,高高的個子,挺拔的身軀,淡漠中帶著桀驁的眼神,盯著久了,竟能從這美顏中看出些攻擊性——她跟那些小家碧玉的美女全然不同,只可遠觀。

“我不冷。謝謝。”

見她伸手過來,韓達生還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臨了,人家只是在他肩頭重重拍了拍表示和解。

但光是著兩下,韓達生已能感覺到這女人的手勁。

惹不起,泡不起——圈子裏對巴爺的評價一點不假!

4月到10月最適宜攀登玉珠峰,尤其現在又是清明小長假,今晚要在南坡大本營紮營的登山愛好者和商業登山協作竟有近二十個,其中還有幾個外國人,他們湊在一起,嘰嘰咕咕說著旁人聽不懂的外語,其中一個紅胡子的,看著人高馬大,肌肉賁張,看著很不好惹,好像多看他一眼就會被揍扁。

河馬依舊拿著手機亂拍,幾個外國人發現之後挺不高興,紅胡子指著他作出警告的手勢,他趕緊溜走。

“別多事。”巴雲野提醒他。

“外國佬來湊什麽熱鬧,英語講得還不如我標準。”河馬看了半天,嬉笑道,一個勁兒往登山客裏頭擠,好像要跟誰搭訕拉客戶。

巴雲野攔住他,搖搖頭。

河馬不甘心,“可是張晨光……”

“別打草驚蛇。”

韓達生在客人中間叮囑些什麽,把一大包士力架、可可粉什麽的拆開分送給他們,說一些祝你們成功登頂之類的吉祥話。

登山者要南坡大本營適應至少一天,再雇傭向導或者由登山協作帶領前往C1營地,接著適應一天一夜後才開始攀登。所以,把他們送到位後,巴雲野和河馬就原路返回格爾木。

河馬不解地問巴雲野:“你就不怕張晨光跑了?”

她專心開車,隨口道:“他又不是通緝犯,跑哪兒去?”

河馬不這麽想,“中國那麽大,他偏偏出現在玉珠峰,看著就不簡單。”

巴雲野沒接茬。

等他們按約定好的時間再次上山去接,才路過西大灘,天氣就變得古怪,不多時,巴雲野從過路車司機那兒聽說,山上忽然下起暴風雪,頭皮過電似的一麻。誰都知道,玉珠峰的暴風雪對於登山者來說可不是鬧著玩的,即便撤回雪線以下也不見得安全,若來不及回撤,弄不好會被“團滅”。

她帶的那批客人可千萬不能出事啊,否則就砸了龍哥一手建立的雄鷹俱樂部招牌——龍哥這麽多年從未讓客人見過血。

到了南坡營地,看見熟悉的幾個身影,巴雲野的心放了下來——這次她帶的幾個客人都很惜命。他們告訴她,走到一半發覺不對勁,就趕緊回撤。韓達生那群客人就沒他們那麽幸運,據說狼狽下撤後,失蹤一人,正是張晨光。

巴雲野心情頓時很糟糕,但臉上沒表現出來。龍哥好不容易打聽出張晨光的行蹤——他就在韓達生帶著的那群登山客中,這就是她為什麽一路跟著他們車隊而來的原因。

張晨光等人雇傭的登山協作之一,一個叫做普蘭的中年漢子對隨後趕來搜尋和救援的公安和武警說,他們因風雪太大而失散,回撤至C1營地後清點人數,才發現張晨光不見了。普蘭說,自己曾聽說張晨光不是第一次登玉珠峰,所以對他比較放心,只是沒想到在暴風雪中他居然是唯一一個遇險的。

韓達生當下恨不得磕長頭給張晨光祈福,倒不是擔心其安危,而是這種事對他們車隊以後的生意影響很大。

西藏、新疆、青海等地面積廣大,自然與人文風景不同於東部地區,每年吸引大批游客,於是催生出這樣的車隊,專門滿足半自助旅友。他們可以按照你的線路充當司機,也可以司機導游兼做,避開“上車睡覺、下車拍照”的旅游團。

韓達生做這種生意,雄鷹俱樂部也做這種生意,有著越野探路為基礎的他們比旅行社的導游更了解這片土地。

既然是做生意,就怕遭一丁點血光。登頂並不是你帶的,但你的客人出了事,你也免不了別人的唾沫星子。

“自求多福吧,老哥。”河馬離開前,安慰一句。

韓達生一聲嘆息,大抵是預感張晨光兇多吉少。

聽說,除武警和當地駐軍外,藍天救援隊、北鬥救援隊也派了一批志願者到玉珠峰參與搜救。幾天後,藍天救援隊發現一具外國人的屍體,結合驗屍結果和隨身物品,死亡日期差不多就是暴風雪那日,奇怪的是,警方並沒有接到有外國人失蹤的報案。

巴雲野他們離開格爾木時,天氣又轉好了,清晨的陽光把終年積雪的山頂慢慢染成金色,像佛塔的金頂,奢靡卻格外聖潔。

張晨光這條線,難道就這麽斷了?

五月初的拉薩稱不上冷,但早晚寒意頗重。今天,雄鷹俱樂部的老板龍哥在拉薩的德吉客棧裏招待這次要去羌塘尋人的救援團隊和發起人,桌上的茶具排列得井井有條,杯子也按大小和顏色排成一列一列。

龍哥是個非典型的康巴漢子,真名音譯過來叫仁龍多吉。和大家印象中高大威猛又眼光深邃的康巴漢子不同,他現在是個白胖子,經常有人說他是發福版的瀧澤秀明。他組織雄鷹俱樂部已有十餘年,在此之前,曾是圈子裏出名的“強驢”[1]。跑了好多年的車,是巴雲野的師父、老板、大哥,對她可謂恩重如山,甚至可以說是生死之交。

這幾年,他已經退居二線,幹嘛呢?開客棧。西南比較出名的旅游城市,像麗江、大理、成都和拉薩,都有他的產業。

德吉客棧一共三層,像拉薩許多房屋那樣,結構呈“口”字型,中間一個四方形院子。客棧每層的欄桿上都掛滿各種越野隊的隊旗,從大到小、按主色調排列,有的還有全體成員的簽名,自帶驕傲氣場,進過藏就是牛過逼。

對方還沒到,龍哥慢悠悠燒水,左手一顆一顆撥弄著串珠,撥弄到一個降龍檀木雕吊墜時,還頗為鄭重地摩梭幾下,嘴裏還念叨著什麽。

門口一陣腳步聲,龍哥擡頭看了一眼,人來了。

河馬第一個進來,比了個“請”的手勢,接下來一群人魚貫而入,體態壯猛,大多是二三十啷當歲的青年模樣,穿著橙色、黑色相間的沖鋒外套,左胸上繡著地球經緯圖和北鬥七星組合圖案的徽章。其中一個身量不高、膚色紅潤的中年男人,穿著T恤和一件黑色運動外套,走起路來很輕盈,似乎經常鍛煉的樣子。

龍哥一眼認出他是曝光率很高的慈善企業家葉訊。

葉訊是個做精品旅游團起家的暴發戶,與別的暴發戶不同的是,他這幾年慈善搞得風生水起,還成立了個“葉氏基金會”,專門幫助弱勢群體,業內風評不錯,還上過一個人物專訪。但網上也有些不同聲音,說他作秀,表面搞慈善,實則搞的是男女青年。

龍哥心中早就有些不解,搞女青年可以理解,搞男青年是什麽騷操作?

十來個人坐定了,原本寬敞的中院變得有些擁擠,龍哥掃視一圈,和河馬一起把茶水一杯一杯挨個兒端過去。

葉訊和他的助理小紫是從成都坐飛機來的,視高原反應如財狼虎豹。葉訊往杯子裏一看,橙黃的液體中漂浮幾縷紅絲,“呵——”他笑,抿一口,像喝了茅臺似的,很舒爽的樣子,“藏紅花!這個能防高反不?”

龍哥擺擺手。對他這種“強驢”來說,除非你去爬6000米以上的山峰,否則別提高反二字。他再次環視一圈,依舊沒找到自己想見的人。說話間,一名男子姍姍來遲,徑直朝這裏走來。龍哥再次擡眼,眉輕輕一擡——是他。

這人生的一副嚴肅臉,眉毛粗重濃黑,眉峰處上挑,眸間一股不怒自威,下巴中間一條淺淺的凹痕,許多冒頭的胡茬給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蒙上一層青灰色。他慢慢走近,上身僅穿一件灰色短袖,衣服明明看著寬大,卻緊緊繃在身上,依稀可見肌肉賁張嶙峋,體魄足以媲美歐美男模,裸露出的古銅色皮膚蒙著一層汗意,渾身散發著冷峻嚴酷的雄性荷爾蒙,充滿成熟男性的力量感和侵略感。

“刁琢。”對方伸手並自報名姓,嗓音沈穩,指節粗長,掌間粗糲,是雙飽經風霜雕琢的手。

“刁、琢……”龍哥默念一句,笑瞇瞇伸手輕輕一握,“北鬥特殊救援一隊……久仰。有空也給引薦引薦,我也去當個志願者。”

北鬥救援隊成立於2011年,是一個獨立性純公益的民間救援機構,全國20個省、自治區都有分隊,同時還有一些特殊救援小隊。

“客氣。”

龍哥依舊和善,像個彌勒佛,“幾乎沒有人剛到拉薩就晨跑,或者說,刁隊長早就適應了高海拔地區?”

隊裏幾個人撲哧一笑,七嘴八舌道:

“我們上個月剛去過玉珠峰,找個失蹤的登山客。”

“拉薩才3000多的海拔,簡直不要太舒服。”

“別說晨跑了,刁琢出去飛一圈我們都不驚奇。”

龍哥假裝好奇道:“刁隊長難道本職是個飛行員?”

一人笑道,“錯,再猜。”

“練雜技的……空中飛人那種?”

一夥人沒忍住,哄笑起來。

龍哥搖搖頭。

刁琢無奈揮一揮手,沈聲道:“別聽他們亂捧,我平時做地質勘探,常年在外跑,對環境和海拔沒什麽講究,習以為常。”

聽了這話,龍哥看他的眼神中反而多了一絲探究。

沈默一會兒,龍哥淡定地撥動串珠,另起話題,“羌塘以前管得不嚴的時候,我進去過很多次,但都沒到過核心區。那裏風景很美,但未知的危險太多。不知各位有沒有類似經驗,或者之前組隊到過裏頭?”

葉訊接過話頭,像發表演講一樣聲情並茂,眼中甚至含著幾滴淚花:“龍哥,刁隊長他們都是精英啊!這次去羌塘,探路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就是想找到鄒開貴。這個鄒開貴不容易,十年尋女!我聽了他的經歷十分感動,所以這幾年一直資助他。沒想到他這麽執著,並且還不顧危險去羌塘。真的,我相信他這次獨闖無人區跟那些想出名的人絕對不同,他們想出名是為了自己,鄒開貴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故事,幫他找十年前被拐的女兒。”

龍哥點點頭,“都是做善事,所以我們俱樂部一聽說你們要進無人區尋人,就自告奮勇派人帶路……我沒你們這種境界,有戶外的經驗,有線路的資源,只想著拿來做生意賺錢。”

“唉……”許是剛才一番話說得有點壯懷激烈,葉訊捂著頭,叫道,“我腦袋有點悶,是不是高反了?不行不行,你們聊,我回車裏喝點紅景天!”說著,趕緊往門外走。

河馬看著有點想笑,但只能憋著。看看別的救援隊員,他們肯定跟他有著同樣的心理活動。初來西藏的人,所謂高反,大多都是被自己嚇的。

刁琢直來直去,顯然不擅這樣的寒暄,“那個向導‘巴爺’在哪兒?”

“過兩天就到。”

葉訊的助理小紫忍不住插嘴問:“這人靠不靠譜?”

龍哥露出自信神色,“絕對靠譜。這麽跟你說吧,我退二線後,巴爺就是我們俱樂部的‘扛把子’,看過《戰狼》嗎?她特種兵退役,能不靠譜?”

刁琢臉色仍然嚴肅,但看得出他很滿意向導曾有這樣的經歷。

龍哥看看他的臉色,笑而不語。他寧願賠本也要拉來這單生意,可不單純為了做善事。

救援隊一行人走後,他慢悠悠翻開一個舊筆記本,裏頭貼著兩張泛黃的剪報——《滿載多名地質專家學者的中巴車墜毀,事故背後原因亟待調查》《調查組與幸存者共同講述車輛墜毀原因——竟為內訌影響駕駛》。

翻看一陣,他合上筆記本,似乎陷入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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